我爸不爱我妈，但我妈非常爱我爸。

从他们离婚开始，我妈就不允许我再穿女装。

她不是重男轻女喜欢儿子。

她只是想让我更像我爸，像她的男人。

1

我理了男生的发型，学着男生的举止。

按照我妈的想法，把自己武装成我爸。

那个时候我才五岁，但我妈特别满意：

“这样就更像爸爸了。”

时间久了，我都以为自己是个男孩了，进厕所之前还要稍微想一下。

在学校里，男人婆，不男不女，人妖什么的，已经是最客气的说法。

我没有朋友，像个忍辱负重的苦行僧，一边对抗闲言碎语，一边埋头苦学。

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妈总会跟我强调：

“妈妈爱你。”

“这世上只有妈妈真正爱你。”

可后来她发现，单单说她爱我并不能给她安全感。

她开始反复问我爱不爱她。

无论什么场景，我必须先停下我手里做的事回答她。

有天我正在上厕所，她突然推开门冲进来。

“你爱妈妈吗？”

我惊恐地遮了一下自己，然后告诉她：

“我爱你的，妈妈。”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很满意，笑着点点头，退了出去。

而我呆呆地坐在马桶上，怎么也找不到刚才上厕所的信号。

半夜睡觉，我迷迷糊糊听见我妈在哭。

她坐在我的床边，流着眼泪问我：

“你爱妈妈吗？”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但我真的很困。

我伸出手抱了她一下，她哭得更凶了。

我不敢再睡，只能一边哄着她，一边听她哭诉。

她跟我说她有多爱爸爸，说爸爸有多狠心。

她问我为什么爸爸会离开她。

我哪里知道。

我跟我爸本来也没见过几面。

困意越来越浓，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第二天我才发现，我妈在我旁边流了一晚上眼泪。

她神色憔悴，眼睛通红地哽咽：“你果然不爱妈妈了。”

一句话说完，又泣不成声。

2

我的手抬起来又落下，最后还是把她揽进怀里。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直接打我一顿呢，这样我或许还有反抗的理由。

我妈也总是派我给我爸打电话，跟我爸嘘寒问暖。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顿饭啊，挺久没见了。”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替她传达，她很想爸爸。

“爸爸，我妈也想你了，真的。”

话是我妈一字一句教的。

她说因为我是小孩，童言无忌。

我心想，我都十八了，还童言无忌呢。

但如果不照着她的话说，她就会觉得我不在乎她。

后来我爸被问烦了。

有一次我按我妈的要求问他：

“爸爸，你在跟哪个美女阿姨玩啊？”

我爸干脆回答：

“我在跟你的新妈妈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只好转头看向妈妈。

她的眼泪已然流下，然后背过身去，双肩不断地抖动。

电话那头笑着，这头哭着，我夹在中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我爸真的说要过来陪我吃饭。

本来说去外面饭店，但我妈坚持要我叫他来家里吃。

她买了两身新衣裳，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换了一张很贵的羊绒地毯。

马桶圈上加了个新拉环，拿出一整套的男士洗护用品，最后又给整个屋子喷上了我爸喜欢的香水。

她提前两天备好了菜，等我爸过来，做了满满一大桌，全都是我爸爱吃的。

可她非要假装是给我做的，一个劲往我碗里夹菜。

“多吃点，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吃，你快吃啊。”

可我真的不爱吃。

都太辣了，没一个我能吃的。

她一边煞有介事地盯着我吃东西，一边用余光看爸爸。

我爸不看她，只是盯着我的寸头和身上宽大的男装皱眉。

随便对付了一下，我躲进房间里做自己的事，让他俩单独待一会儿。

隐约听见我爸问我妈：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她一个姑娘打扮成男人的样子，她都成年了！”

我妈说：

“因为她想让自己更像爸爸。没有爸爸，她就自己变成你的样子。她爱你比爱我多。”

我好像听明白了。

她想让我爸愧疚，想用我来绑住我爸。

我很想出去告诉她，我没有想变成谁，我最想做的就是我自己。

但我忍住了。

假如我真的这么说了，她一定又会很难过很难过。

不到十分钟，他们两个从小声交谈变成大声争吵，最后我爸抱着衣服摔门而去。

我打开房门，从门缝里看出去，我妈又趴在桌子上崩溃大哭。

我无助极了。

但我不像她，我哭不出来。

半夜我忽然惊醒，我梦到自己变成了像我妈一样的女人，嫁了一个像我爸一样的男人，生了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小孩。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冲到卫生间干呕。

镜子里的我是灰色的。

而我似乎又在镜子里看到了哭泣的妈妈，她一边哭一边问我：

“你爱妈妈吗？”

3

我吓坏了，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自己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下午。

旁边有个钓鱼的老爷子，起初离我很远，后来越靠越近。

我觉得他很影响我，就挪步去了对岸。

可一回头，发现他也来了对岸。

一整个下午，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挪他也挪。

直到天色暗下来，那老爷子终于过来跟我说话：

“孩子，天黑了，你该回家了。”

原来他怕我跳河。

我反应过来，看着老头关切的眼神，麻木的心突然有了一点感觉，红了眼睛哽咽起来。

他赶紧扔下鱼桶，过来拍我的背：

“没事，没事，啊，不哭了。”

我妈这时候在路上一步一喊地找我，看到我就着急忙慌地从草坡上冲过来，脚下打了好几个滑。

她不由分说，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

她冲我歇斯底里地喊，声音在河岸回荡：

“你怎么这么晚都不回去！

“难道你也不要妈妈了吗！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光，又熄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沉默着跟她回了家。

进了门，我妈忽然又变了一副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跟我讲她今天的新发现。

她的新发现源于她又偷窥到了我爸的生活。

我顶着肿胀的脸，听她咒骂最近跟我爸走的近的女人。

我忽然想离开了，想考去没有我妈的城市。

饭桌上，我跟我妈提了一嘴：

“我想去北方上大学，冬天有雪看。”

我妈放下碗筷，忧心忡忡：

“那妈妈怎么办呀？你走了就剩妈妈一个人了，我会每天都很想你，你忍心吗？”

我心里泛起一阵抵触，没有说话。

半夜睡到一半，我妈惊慌失措地打开房门，大声问我：“你，你还爱妈妈吗？”

我被惊醒，一个激灵坐起来，心脏狂跳。

我以前总觉得，我爸离开我妈了，我就应该承担起守护她的责任。

除了上学，大多时候我都按照我妈的期望，陪在她身边。

每天晚上，我会切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然后陪她看一会儿电视剧。

她会把我箍在怀里，让我听她点评剧情。

一定要句句有回应。

不然她会觉得我不在意她说的话。

等她稍微有些困意，愿意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才会轻手轻脚回房间写作业。

我以为这样她就会更有安全感了。

但不是的。

写完作业通常已经很晚，她经常又会跑到我的房间里，在我耳边说话。

说着说着就自顾自地哭起来。

她的哭声会反复吵醒我，让我不得安宁。

但我不能说我是被我妈吵醒的，她会说我不爱她。

我抬头看见我妈散着头发，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等我回答。

我呆呆地看她，问：

“那你呢。你爱我吗，妈妈。”

4

爱就那么重要吗。

人不被爱就会死吗。

可我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我妈几乎立刻回答：“我当然爱你！这世上只有妈妈最爱你了！”

我笑了。

“好。那你打扰到我睡觉了，我需要安静。”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错愕地愣在原地。

我妈又哭了，她痛哭着指责我，也指责自己：

“你真的不爱妈妈了！不，你一直都不爱！

“我是个失败的母亲！都怪我没教好你！”

我第一次不理会她，直接蒙起头藏进被子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她宣泄情绪的垃圾桶，也是给她提供情绪价值的能量站。

当我试图拯救她时，也同样背负了她的命运。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人不见了。

家里的亲戚报了警，四处找她。

我全程冷静又沉默，舅舅忍不住责备：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你不怕你妈想不开吗？”

我摇摇头。

我知道她不会的。

甚至已经预想到，接下来我将要面对什么。

傍晚找到她的时候，她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一面泪水涟涟跟亲戚们哭诉，一面从蓬乱的头发里偷偷看我。

“不怪殷殷，都是我这个当妈妈的做的不够好。

“我没教好她，都怪我。”

亲戚们莫名其妙开始讨伐我。

“你妈不容易，你该多体谅她，不要不懂事。”

“你要多关心关心你妈妈。”

“听你妈妈的话。”

她赢了。

在这么多人的口诛笔伐下，我确实感到愧疚。

即便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像一件浸湿了的棉袄，穿上冷，脱了也冷。

只有小姨偷偷拉着我背过人群，安慰我说：

“你妈这人，就那样。我小时候没少吃亏。你别往心里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

一群人跟着我们回了家，围坐在一起安抚了我妈好久。

我妈憋了半天，假装刚刚想起来似的，问道：

“你们有没有联系孩子她爸爸？给他回个消息吧，说我没事了。”

大家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嗯嗯地随口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