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陈王室是出了名的荒淫无道。
我作为公主亦是王室里的佼佼者。
传闻中,我养面首、调戏状元郎、与官家子弟不清不楚,连我的将军驸马都对我无奈放任。
西陈国破的那一日,背了一辈子美艳放荡名声的我索性抱着府中最貌美的面首服下合欢酒,打算做鬼也风流一回。
北嬴皇帝那把征服天下的利剑挑开了西陈公主旖旎的红帐。
多年空置后宫、不近女色的皇帝看着床上的女人红了眼。
“连毓,我找到你了。”
濒死的我美眸微睐,良久,才认出这是一桩年少时惹下的风流债。
彼时,倾倒在我罗裙下的小和尚,还不是如今威震四海的北嬴天子。
1
兵戈相交的厮杀声,急促慌乱的逃跑声。
琼楼玉宇的宫殿,依旧旖旎的红帐。
我举起琉璃玉盏淋在身侧面容如玉的男子半裸的胸膛上。
“好呀,人人都说孤放荡不堪,如今牡丹花下死,便也尝尝这做鬼也风流的滋味。”
青雀却面容哀伤:“公主……”
“嘘!”我的手指抚上青雀的薄唇,堵住了他要说出口的丧气话。
我将两只玉盏都斟满合欢酒:“青雀,孤也算疼惜你一场,你可愿陪孤共饮这一杯合欢酒?”
合欢酒,名为合欢,实则共死。
青雀强颜欢笑地接过那一杯酒,眼神眷恋:“能死在公主身侧,是青雀最好的归宿。”
一层一层落下的轻纱将床榻遮住,只隐约映出男女交颈而饮的暧昧。
“砰——”
巨大的破门声响起。
向来酒量浅的我已半醉倚在美男怀中抱怨:“这该死的北嬴军,真是不解风情——”
话音未落,一方利剑闪烁着寒光刺破红帐。
如果忽略掉持剑男人那比他的玄衣还要黑上几分的脸色,这般相貌倒也算凤表龙姿,俊美非凡。
就是有点眼熟,不过长得好看的人通常都好看得千篇一律。
“好俊俏的小郎君,生得比我宫中的男宠都要漂亮,舞刀弄枪做什么?不若放下剑来,与孤共度良宵。”我忽略掉男人那恍若能杀人的凌厉眼神,大胆调笑道。
国破家亡,死到临头,还不让我嘴上占占便宜吗?
高大俊美的男人手中的剑却咣当掷在地上,我这才发现他一双漂亮的凤眼眼稍微微泛红,似乎是气急了。
不至于吧,北嬴人脸皮难道这么薄?!
“连毓,我找到你了。”嬴晋冷冷道:“我说过的,你既惹了我,天涯海角甚至阴曹地府,我都会找到你。”
“你谁啊?”我酒意消散了大半,睁大眼睛看了他半晌。
西陈一向流行青雀这种玉面俏郎君的美男,只有我的将军驸马和眼前这种高大硬朗款稍微沾点边。
“或许朕该唤你一声玉怜?”
年少的荒唐记忆终于回笼。
世上会唤我玉怜的只有当年那个弱质纤纤的少年和尚。
2
北嬴的后宫空无一人。
因此,我住进来的时候,北嬴的朝臣竟然没有反对。
许是嬴晋多年光棍的坚决让北嬴的朝臣害怕刚打下来的江山就绝嗣了。
倒是西陈归降的臣民议论纷纷,只怕恨不得指着我鼻子骂不贞不忠,委身敌国。
可惜他们见不到我。
嬴晋把我带回北嬴后,关在了凤鸣宫,寻常不得出入。
我想知道青雀被关在何处,或者我那将军驸马是否已经殉国了,还有我的王弟……
可自我住进来后嬴晋从未踏足过凤鸣宫,凤鸣宫的宫人平常和哑巴一样,什么也问不出。
“让孤进去!她凭什么住凤鸣宫?她一个失德的亡国公主,也敢住我皇嫂的未来宫殿?”娇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虽然一听就是来找事的,但我还是起了兴致。
“外面是谁?”我好奇问。
宫女拦住我,一板一眼道:“姑娘,您不能出去,陛下不准旁人见您。”
“我看皇兄真是老糊涂了,天下谁不知道西陈公主是什么东西,难道他想当下一个亡国之君吗?”
“公主慎言!”
很好,很大逆不道,和我一个调性,我喜欢。
我往外挪了一步,那宫女便抽出佩剑挡在我面前。
我顿了顿,主动用脖子靠近她的佩剑:“来吧,给我个痛快,然后向你的陛下复命。”
宫女见我当真要撞她的短剑,连忙收回。
我冷哼一声,趁机撞开她向外走。
殿外,一个一身华服的年轻女子还在不依不挠道:“你们敢拦我?是那个贱人不敢见孤,还是……”
她声音截然而止,看着我的脸在原地怔了半晌:“嫂嫂?玉怜、连毓……原来如此……”
我轻叹一口气,有时候故人太多也不好。
嬴锦冲过来抱住我的腰,梨花带雨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骗得我和阿兄好苦!你没良心!”
方才在殿门口咄咄逼人的嬴锦此刻偷偷把眼泪抹在我新换的衣裳上,还委屈极了。
“嬴锦,你在胡闹什么?还不回宫去?”嬴晋不知何时出现在殿门口,冷冷看着他的妹妹。
嬴锦有些忿忿不平,但到底不敢反抗她威名愈重的皇兄。
她依依不舍看我一眼:“嫂嫂,下次我再来寻你说话。”
3
“我王弟呢?你把他怎么样了?还有……我驸马,他战死了吗?”我见了嬴晋,追问道。
如今,我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什么也不知道。
嬴晋眼神危险起来:“连毓,你就不问问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
“我只知道你如今是北嬴的皇帝。”见他不说,我也平静下来。
嬴晋见我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你恨我?你还恨我?连毓,明明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什么了?”我不耐烦道:“灭我家国的是你,囚我于此的是你,至于当年之事,男欢女爱,各自情愿。”
“所以这些年关于西陈公主的传闻也都是男欢女爱,各自情愿?”嬴晋面色铁青:“而朕,也只是你那些风流债中的其中一桩而已?”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你别生气,我驸马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你的驸马?连毓,我们当年也是在佛前私定终身的,你说过我们永不相负。”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你应该是我的妻子,如今,你甚至不肯骗骗我。”
“你也知道是私定终身,聘为妻,奔为妾,我和你无名无分,算什么夫妻?”
“阿毓,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这几日我政务忙才没来看你,往事……莫要再提,你要名分,我封你做皇后好不好?”嬴晋如当年般软声哄我。
嬴晋自顾自道:“西陈国自你父王一代起已是民不聊生,亡西陈者,非我也,我只是顺大势所趋,你的王弟还活着,我会封他爵位,封什么都好,只要你高兴。”
我只是看着嬴晋自说自话,神情复杂。
我这般有恃无恐,一方面诚然是仗着嬴晋对我的喜欢。
另一方面,是我服了合欢酒,活不了多久了。
共饮合欢酒,相交欢而至极乐世界。
饮下若不行欢好之事,约莫可以多活半载。
4
初定西陈,嬴晋还是很忙。
不过让他忙的又新添了一件事,力排众议,立我为后。
我却整日里嗜睡起来,每日昏昏沉沉。
在梦里,一些年少往事倒记忆深刻起来。
我认识嬴晋的时候,他是个小秃子。
少时,父王沉迷寻仙问道,听闻海上有仙山,便送我拜师求道。
可护送我的随从哪里找得到什么仙山?
更何况有没有仙山还是一说。
反正天高皇帝远,索性送我至海边小岛的山上便是完成任务了。
山上没有神仙,但有寺庙。
山庙香火不旺,庙里也只有个胡子眉毛全白了的老和尚,老态龙钟的模样倒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还有个十三四岁出头的小和尚和他寄居山庙的俗家妹妹小锦。
听说两兄妹自幼身体弱,便借居佛门修身养性。
如今看来,大概是那几年北嬴皇室权力倾轧,便偷偷将皇嗣称病送出宫外。
小和尚法号观真,年岁不大,整日念阿弥陀佛的次数比老和尚还多。
若我早知道他是北嬴的皇子,我是怎么也不会招惹他的。
可偏偏没有如果,可偏偏我还自幼随了父王爱美色的劣性。
几度春去秋来,小和尚还了俗。
在我及笄那年与我在佛前互定终身,誓约永不相负。
可父王因为马上风意外死了,王弟才十岁,我得回去当长公主。
那时山中猛兽多,我一去不返,他们大抵以为我葬身山林了。
我是锦衣玉食的公主,可那时我才知道我所享用民膏民脂要付出的代价。
我嫁给朝中唯一可用的武将,稳定住了王弟的王位。
可正如嬴晋所说,西陈早已内里腐朽,倾颓只是迟早的事。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嬴晋还有任何可能。
破镜如何重圆?
5
奇珍异宝流水般送入凤鸣宫,每日的膳食也按照西陈的口味。
嬴锦偶尔也会来陪我说说话。
除了出不去,一切都好。
甚至比从前在西陈的生活还要奢靡。
每到夜间,我便倚窗望着西陈的方向,宫女以夜里风凉劝过我几次,几日后她们便也习惯了。
第五日,我终于等来了一只青色小鸟。
我取下信笺。
“国破前王上逃出西陈,驸马已战死,愿公主安。”
读罢,我把信笺在烛火上焚去。
我身后的光线一暗,侧过头去,嬴晋冷峻的面容映入我眼帘,我不由往后一退。
“阿毓,你怕我?”嬴晋有些不解。
我的目光摹过他的眉眼,怎么也瞧不出十年前那个古板又好骗的小和尚的影子。
嬴晋捡起一半未烧完的信笺,在手中捻了捻,目光沉沉:“阿毓,你不乖,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我嗤笑一声:“西陈公主是什么名声,你今天才知道吗?”
“外人说的我不信,我没有看到便是假的。”嬴晋道。
“那日西陈国破,你在我床榻之上所见的也是假的吗?”我轻佻道。
“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呢?你恨我怨我?可是,不是你先抛弃我,背弃我们永不相负的誓言吗?”嬴晋君临天下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迫切地寻找一个答案。
“永不相负?”我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我以为我们同为帝王家子嗣,早该知道所谓真心和誓言价值几钱?你身为北嬴君王,还指望和亡国公主做着那一场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梦吗?”
嬴晋看我良久,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西陈公主,否则我就来求亲了,阿毓,那一日我撞见你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你还把我忘在脑后,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事已至此,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总好过你忘了我。”
“我有一个准备很久的礼物要送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嬴晋虽是商量的语气,却不由分说拽着我离开了凤鸣宫。
嬴晋的寝宫中放着一个约一人高的半球形物件,被一块金色的锦缎厚厚地盖着。
他牵着我,含笑扯开了那锦缎。
一个巨大又精致的黄金笼子出现在我面前。
“阿毓,喜欢吗?自我孤零零地回到北嬴,我就开始建造这个笼子。”
“本来我怕吓到你,可是我政务实在忙,没时间去看你,你又不乖。”
嬴晋甚至有些委屈。
6
黄金笼中还有一根长长的铁链,足够我在殿内走动。
嬴晋不是特别忙时便在殿内处理奏折,偶尔听见我走动时,还会亲昵笑道:“阿毓走路的声音真好听。”
全天下都道西陈王室出疯子,我看我们连家在嬴晋面前真是冤枉极了。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恹恹躺在笼子里的软垫上。
笼子里也有锦衣玉食伺候着,关就关吧,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即便是想关我一辈子,那也关不了多久了。
就当我让让他。
想着,我又舒舒服服翻了个身。
更惊悚的是,嬴晋晚上放着宽敞的龙榻不睡,非要和我挤在笼子里。
天老爷,你身为皇帝掌控欲强点,有囚禁的爱好就算了!
还非得眼巴巴和人挤鸟笼!
嬴晋只当看不懂我无声的控诉。
我睡相向来不好,晚上踹他几脚也是常有的事。
他不但不恼,还把我冰凉的脚捉到怀里捂暖。
我咬牙切齿:“你别太爱。”
他向来沉静如水的面上露出柔柔的笑意来:“阿毓知道我的心意,我便知足了。”
7
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也许是因为那杯合欢酒,我很快病倒了。
嬴晋请来了所有太医为我会诊。
太医没诊出合欢酒来,只道我是远离故土,一时水土不服,又郁结在心,情志内伤。
嬴晋对着我苦苦沉思半响才道:“阿毓为何不高兴?因为没有名分还是我锁着你?”
“你别不高兴,我已经在筹备封后大典,等你做了皇后,我就放你出来好不好?”
“到时候你再为我生个孩子,我封他做太子,我不会纳妃,一生只守着你和孩子,等孩子长大了,我就把江山……”
我冷眼看着嬴晋陷入愉快的畅想,打断他:“北嬴的臣民会允许你立一个亡国公主为后,然后混淆北嬴血脉吗?”
“为什么不可以?阿毓认为我做不到?”嬴晋眼里有异样的光芒:“若不能所念即所得,我做这个皇帝有什么意思?那些不知死活的言官死了便死了,偌大一个王朝,还缺听话的臣子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以为西陈是怎么走向灭亡的?”
嬴晋闻言,高兴地抚着我的青丝:“阿毓在担心我吗?”
片刻,他盯着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们,会明白的。”
我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说臣子,还是在告诫我。
都无所谓了。
可我还是一时急火攻心咳出一口血。
当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