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且渡

2024-03-27 17:53:225697

1

庶姐新寡,我的夫君顾知岸急不可耐地入京接盘,却被死对头卫昭关进牢狱。

牢房之中,祝月乔一身素孝,依偎在顾知岸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我只想要一句道歉,可是他却将我狠狠推倒,亲手了结了我和孩子。

再睁眼,我重回五年之前。

谨记前世被嘎的悲惨命运,远离渣男保平安。

再后来,顾知岸在我和卫昭的婚礼前夜,神色痛苦,

“姣姣,我错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1、

县衙,杨主簿亲自将茶奉到我手上。

“夫人既病着,该是好生将养,有事只管吩咐,何须亲自到访。”

我接茶道谢,“确实有事要向杨主簿请教,”喝一口茶,笑意盈盈,“不知我的夫君顾知岸现下何处?”

杨主簿陪着笑脸,“夫人说笑了,顾大人的行踪岂是我等小吏随便可知。”

三日前,烧荒春祭,于南亩设道场。

顾知岸是主祭人,我一路寻去,可不想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看他打马而去,归家途中淋雨染了风寒。

一病三日,到今天,方才觉着好些了。

我生病这几日,碧桃日日去县衙打探顾知岸,可差役们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堵着了一次杨主簿,如今看来,真如碧桃所说,这人的确是个成了精的,讨不得半点消息。

我放下茶盏,敛去笑意,盯着杨主簿。

只见他斜睇我一眼,知我这京城来的将军府小姐确实不能像打发碧桃一个丫头一般怠慢,只好迎着头皮重拾话题,先是夸奖一番顾知岸年轻有为,勤政为民,其后交谈也不过是避重就轻,算是让我见识了边地小县书吏的油光水滑,刀切豆腐两面光,一大通废话差点把我的耐心磨完。

不过,他的这番话里,仔细听也还是能听出些东西来。

“西郊别院?”我心下一沉。

不与他多作周旋,起身出县衙,直奔西郊。

一路寻去,抬眼见山花掩映中一座乡野小院。

门匾上“翘楚亭”三字,起笔藏锋,末端如燕,这颜体写法,一看就是出自顾知岸之手。

两年多了,我竟不知他在这里还有一所别院。

穿庭过院,推门入房,看着房中的景象,险些支撑不住。

曲屏折立,四扇开合,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每一扇上,都是同一女子的画像——祝月乔。

帷幔垂悬,每一条上还是她,更遑论那一张张的画像铺满案几上、卧榻上,地上……

一本本札记堆叠于案,记录着祝月乔的善解人意,还有这八年里顾知岸对祝月乔的爱而不得。

甚至,还有祝月乔和顾知岸的一封通信,比爹爹来信还要早上几日,信里同样言明忠勤伯府六公子大限将至,她和顾知岸总算是守得云开了,情深款款,不负相思。

我疯了一样地翻箱倒柜,推屏风,扯帷幔,我好恨,只能拼了命地撕掉那些画像,一张张,太多了……

地上已是狼藉不堪,无力的瘫坐地上,只是机械地撕着那些画像,纸张撕裂的“呲啦”声每响一遍就将我的理智拉回一分,所有的事情串联到最后,我自嘲地摇着头苦笑,“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祝月乔姐成婚,顾知岸与林六公子几句言语下来就大打出手。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顾知岸这种清冷之人怎会如此动怒,也怪不得前两年顾知岸在京为御史时,专挑忠勤伯府的刺儿,搞得老伯爷不胜其烦,一气之下告到了太后那里,皇上不得已只好以一个弹劾失察的由头把顾知岸贬到了这西南之地,给太后交差。

顾知岸啊,他为祝月乔出头被贬,却是我上赶着陪他受苦受难,我好恨啊,恨我后知后觉,自诩聪明却识人不清。

“顾知岸,祝月乔,你们是我的夫君,我的姐姐……”

“你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我……”

我擦掉脸上的泪水,“顾知岸,你真的不配做父亲……”

抬手慢慢地抚上小腹,变得异常冷静,“至少,不配做我祝今朝孩子的父亲。”

2、

月上中天,空旷的道路上马车疾驰,奔往京城方向。

三天后,马车停在了一处茶肆前。

路对面,忠勤伯府上一片缟素。

按店小二的说法,林六公子四日前去世。

我低头抿茶,估算着顾知岸离开历陵县这六天时间里的行程安排,如果时间赶得巧,他许是能见到祝月乔,聊一聊接盘事宜。

只是无诏入京,得避人耳目,有些麻烦啊……

“你与其在这里同店小二打探消息,不如问我来的直接。”卫昭一坐下,我顿时感觉周遭冷风嗖嗖。

卫昭,圣上亲封平川侯,因是自挣军功,并未袭父亲定远侯之爵,一门两公侯,因此,世人都称一声卫小侯爷。

卫小侯爷,那我可真不客气了。

刚一张嘴,“顾知岸”三个字都没说完,就听得卫昭阴恻恻地开口:“祝大小姐行事果然非同凡响。”

这……听起来是要夸我?

“托祝大小姐的福,我的追羽翎第一次用在捉奸上面。”

我端起茶杯,装作喝茶:太尴尬了。

我继续低头,喝茶:这卫昭,说话也太直接!

再低些,再喝:模样生的极好,就是不太会说话!

只敢腹诽,不敢出声,这尊大佛我实是不敢得罪。

只见卫昭端起茶盏,神色幽幽,“无诏入京……”

我心想不妙,果然就听他继续开口,“自然是御史台狱。”

我开始犯难,开始幽怨,我该怎么见到顾知岸。

卫昭冷了脸:“死不了!”

我内心呼天号地:见不着顾知岸,怎么听他亲口道歉,不然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我还怎么去父留子!

我继续幽怨,卫昭继续冷脸。

我必须进御史台狱,只能靠卫昭了,于是,我心一横,顾不上其他,开口就是一通响亮的马屁。

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蹄子上,卫昭的脸好像更冷了,“祝今朝,这天底下,你是只能看到一个顾知岸是吗?”

我盯着他捏住茶杯的手指,骨节分明,青筋隐隐。

“那是我祝今朝八年的情义,”我苦笑一声,“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啊!”

3、

御史台狱,再见顾知岸,距离南亩一别,已是七日。

牢房中祝月乔也在,见我走来,一惊之后急忙后退,与顾知岸拉开一步的距离。

顾知岸亦是怔住,生生抽回想要替祝月乔擦泪的手。

我上前抚上祝月乔的脸颊,“女要俏,一身孝,庶姐这般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微微停顿后看向顾知岸,“何怪亲妹夫魂牵梦绕,心心念念。”

卫昭在后面没忍住,讥笑出声,我知他在笑我嘴毒。

新寡之妇,同妹夫在这不清不楚,妹妹偏生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主儿,今晚这出戏,他是看足了。

祝月乔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支支吾吾:“姣姣,你误会我和顾大人了。”

说着便委屈起来,一双无辜的泪眼,顾盼流转间就到了顾知岸那里。

“祝今朝,你不要无理取闹!”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画像甩到顾知岸的眼前,好整以暇的欣赏着顾知岸的表情变得复杂难言。

“你,你……”

“你当真是以为边陲之地,风化不通,没几人识得你的心思?”接过他的话,我忍不住讥讽,“翘楚亭,亏你想得出来!”

眼见顾知岸身形一顿,我朝他走近一步,附耳低声说道:“顾知岸,你真的是脏透了,我不要你了。”再没心思再同这样的人耗费精力,拉开一步距离,“道歉吧,顾知岸,只要你诚心道歉,我可以既往不咎。”

祝月乔闻言上来拉住我的手,语带急切,“姣姣,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知岸……”

“前面还是顾大人,现下这‘知岸’就喊上了?”我抽出被祝月乔拉住的手,“脏!”

哪知我只是稍稍用力,她却顺势倒在了地上。

顾知岸急忙上前,于是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庶姐从地上捡起一幅自己的画像,靠在我亲爱的夫君身上,泫然欲泣,“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姣姣,你明明告诉我,知岸爱的是你啊,不然我们怎么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祝月乔,我几时同他说过这话?

再看顾知岸,震惊之余,全然是愤怒,是恨意。

原来如此,她是要顾知岸恨我从中作梗。

既怕我爱顾知岸成痴,不计前嫌地做顾夫人,又怕顾知岸念及八年情意,对我心下不忍,只有顾知岸恨上了我,她才有机会。

我被气笑了,“呵呵,好手段。空口白牙的几句话,我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打鸳鸯的恶棒。”

“啪!”对着祝月乔,我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这一巴掌是给顾知岸的。

“我祝今朝从不枉担名号,打的就是你们这对野鸳鸯。”

“你,你……”祝月乔捂着脸,又羞又愤。

“祝月乔,别以为我不懂你的那点心思,”我用帕子擦擦手,“再聒噪,你这辈子都休想进顾家的门!”

“啪——”

顾知岸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更不可置信地听他说出“道歉”二字。

他让我向祝月乔道歉!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最终跌倒在地,肚子恰好撞到了牢中的石案。

痛——好痛!

一路走来,我陪他寒窗苦读,一朝中举,陪他平步青云,官至御史,陪他离乡背井,远谪西南。

从人生低谷到春风得意,即使是他被贬出京,也不离不弃,八年,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几乎是我最好的青春时光,都耗在了他身上。

我原本只想要一句道歉,便前尘归土,自此不见……

我生生地将泪水憋回,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做,梦!”

腹下有温热的液体,带着血腥气流过,我下意识拉紧了玄色披风:顾知岸不配知道这个孩子。

我看见卫昭冲了过来,顾知岸被他一拳撂倒在地,“你最好祈祷她没事!否则……”

“卫昭,好痛……”卫昭将我拦腰抱起,疾步出御史台狱,“祝今朝,说话,别睡……”

“马车,马车,大夫……祝今朝,姣姣……大夫……”意识逐渐模糊,卫昭断断续续的话语响在耳边。

“我好冷。”

京城三月天气,春寒料峭。

卫昭抱紧了我,靠在他的怀里,一丝丝暖意。

我问:“卫昭,我是不是要死了?”

4、

再睁眼,我便回到了五年前。

二月十五,定远侯府上,晋阳长公主举办花朝节。

我这是重生了?!

还没弄明白重生是怎么一回事儿,抬头猛然发现,前世同样的场景又来一遍:廊亭里,卫昭神情懒散地斜靠在倚栏上,看着顾知岸被锦衣少年围在其间,既不出声发难,也不示意停止,只是冷冷地看着。

我也学他,冷冷地看着,我才不会傻到像前世一样,冲上去英雄救美。

嗯,顾知岸确实也能称得上美色。

见我过来,卫昭笑道:“祝大小姐这是又要充当英雄?”

说话就说话,怎么好端端的还过来了,一步,两步、三步……看着卫昭离我越来越近……

乍一看到卫昭和顾知岸,我还有些不知所措,索性三十六计选上策,于是二话不说,扭头,加速,跑……

不料被身量和腿长都占据绝对优势的卫昭抢先堵住去路。

卫昭堵着我的去路,“祝大小姐,我是洪水猛兽吗?”

我在心里冷哼,您背靠定远侯府和晋阳长公主两座大山,京城一霸,堪比洪水猛兽。

但一开口,却万分真诚:“您怎么能是洪水猛兽呢,小侯爷您威风凛凛、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衣冠……”

忽然就想起前世为了见顾知岸,我也这样夸他,恍如昨日,我不禁讶笑出声。

卫昭嘴角动了动,开口有些不自然:“我倒不知,祝大小姐好口才!”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我知道你就够了。

卫昭,父亲定远侯,母亲大姚晋阳长公主,表面看着是闲散富贵,只知享乐的膏粱子弟,可后来不靠世袭不靠荫封,单单依凭自己,一刀一枪地战场上挣功名,因战功卓著,被圣上亲封平川侯,自此世人也都真心实意地尊称一声“卫小侯爷”。

前世我与卫昭交集并不多,但却恰好是这次花朝节,无意中赢他三支追羽翎,现下不能得罪他。

抱紧这个大腿,找机会多赢他几支追羽翎,说不定日后大有用处。

我笑嘻嘻地迎着卫昭,主动套近乎,“什么祝大小姐,多见外,喊我今朝就好!”

卫昭看我仿佛见鬼一般。

难道是我表情太过狗腿了?

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开口:“我们来日方长,卫小侯爷。”

我微微愣神,这是顾知岸的声音,冷漠疏离。

不对,更像是轻蔑不屑,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了然姿态。

卫小侯爷?顾知岸喊得是小侯爷,不是卫世子!

我的心顿时如擂战鼓,急忙推开卫昭,朝着已经跑远的顾知岸追去,想要印证我心里的想法?

顾知岸在偌大的侯府跑得极有章法,迅速且方向明确,我一个路痴边追边自愧不如,终于在一团花树旁停下。

不远处,祝月乔轻嗅牡丹,团扇遮面,满是娇俏,顾知岸悄悄地看着,目光灼灼,却又小心翼翼,似是如获至宝,更似——失而复得。

电光火石间,我如遭雷击。

顾知岸刚才说:来日方长,卫小侯爷。

上一世:花朝节、春试、顾知岸中探花,我与顾知岸成婚……对,就是我与顾知岸成婚后第二天,卫昭远赴西北,三年拼杀,得了平川侯封赏。

现下是花朝节,此时的顾知岸,绝无可能喊他一声“卫小侯爷”,联想他那种上位者的了然姿态以及方才看祝月乔的神情,只能说明:顾知岸也重生了!

5、

顾知岸重生了!

难道顾知岸也是死后重生?顾知岸是怎么死的?戴罪伏诛?愧疚自杀?寿终正寝?……

脑袋乱糟糟,一团乱麻。

那就快刀斩乱麻,谨记一条:远离渣男保平安。

卫昭冲了过来,“你跑什么?”

他竟然一直跟在后面追了过来。

忽然就觉得这横冲直撞的身影有些与前世重叠:前世牢房之中卫昭也是冲了过来。

我好像……零星地记起卫昭当时说的话,他好像说……陪葬?

卫昭说,顾知岸,你最好祈祷她没事,否则,我要你陪葬!

我心下一动,再看昭,便多了几分顺眼。

“就这么在意他?”卫昭神情稍稍不自然,“我没打算找他麻烦!”

前世我为了让顾知岸脱困,壮着胆子大喝一声,拉起他从卫昭面前跑过,卫昭在后面紧追不舍,那时卫昭极怒,偏我是吃软不吃硬,三言两语激得卫昭放下狠话:只要我能赢了他,就不再找顾知岸的麻烦。

最后卫昭愿赌服输,三支追羽翎被我收入囊中。

见我不说话,卫昭越发没好气:“安之说你路痴,追人的速度却是不慢!”

我阿兄竟然连这个都告诉卫昭,祝安之,你可真是我的好阿兄。

“我追的可不是人,”卫昭许是听出了我话里的重音,微微错愕,我也不掩饰,笑嘻嘻开口:“我那是锻炼身体。”

说着我便开始伸臂压腿,原地蹦跳,做拉弓状态。

“听说祝大小姐骑射之术,冠绝西北。”

卫昭此言正中我下怀。

我笑着微微摆手,稍作谦让,找准时机,见缝插针:“不知今朝能否有幸,和世子比试一场?”

卫昭眼眸微动,我心里一颤:不会是听出来了吧?我这一会儿小侯爷,一会儿世子爷的称呼。

打定注意,只要他问,装傻充楞。

所幸,他什么也没问。

再回到花朝节席宴上,我要与卫昭比赛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

6、

侯府校场,晋阳长公主高坐主位,一派雍荣华贵。

我换好骑服走过来,看见顾知岸站在几步之遥处时刻关注着祝月乔,摇头叹息,我实在是不能理解,顾知岸怎地就会如此着迷祝月乔。

似是觉着我在盯着他看,他竟然递给我一个嫌憎的眼神。

我顿时气愤至极:老娘还不伺候了呢!

祝月乔弱柳扶风地走过来,亲密的唤我:“姣姣”

我一阵恶寒,姣姣是我至亲之人所称,你也配?!

“庶姐今后还是喊我今朝吧。”

祝月乔微微错愕,转瞬便调整好表情,“卫世子师从名门,功夫了得,若你稍有不慎,伤着了哪里,让我怎么跟父亲母亲交代啊!”

“要你管?!”

话音刚落,余光就瞥见顾知岸三步并作两步护花来了,“祝今朝,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祝月乔这会儿语气带着三分大度,七分委屈:“顾公子,不怪今朝,她随性洒脱,父母疼爱得紧,一向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

好一个祝月乔,我前世怎么没早些发现,她说话用心怎是如此歹毒,听着是关心,实则句句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