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灵灵,你都好久没有回家了,过两天回来吧,刚好有个男孩子给你见一见。”
我挂断了电话,手机上满是潮湿的汗水。
我知道我不能回家。
因为我的家乡,在急切地喊我回去赴死。
01
我叫林灵,医学院毕业后在第二人民医院实习,工作忙碌,生活平静。
直到那一天,我接待了一个没有心跳的病人。
那是一位姓周的男青年,来体检中心做入职体检。
而我,在其中负责心电图测量。
我让他躺在检查床上,放置好电极片,描记心电图——心率72,一切正常。
正当我打算取下电极时,异常发生了。
年轻人突然盯着我瞪大了双眼,一股灼热的恐惧,随他的目光喷射到我的脸上。
他苍白、纤瘦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栗,如遭电击。
“眼睛......”
他喃喃道,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反复失败着。
连接在他身上的电极和导联线像是某种活物的肢体,将他死死地压在检查床上。
他的嘴像缺氧的鱼一般张开又合上,呼救的声音像是堵在喉咙里。
心电图机的屏幕上,曲线在疯狂地跳动。
——心率127。
——心率203。
他已经处在危险中了。我正准备跑出门去求助,身后突然响起虚弱但平静的声音:
“不用了,我没事了。”
这平静的声音比先前紧张的求救,莫名更让我恐惧。
我猛地回过头。青年面色苍白地坐在检查床边,身上还贴着电极片。
我的目光顺着一根根导联线落在心电图屏幕上,一股寒意爬上后脑:
那里显示着一条直线。
心率:0
“医生,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没有心跳的青年,却还在平静地说话。
“能不能......就用一开始的结果?”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如果入职体检不能通过,我就要、就要回到村子里去了。”
他语气里强撑的平静终于崩溃了,他的身体开始发抖,眼泪无意识地涌出眼眶。
他伸手拉着我的袖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不能回去,求求你......如果回去了,我会死的......”
而此刻依然运作着的心电图机屏幕上,那条直线仍然冷酷地爬行着。
“好......好。”
我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
“今天的事情,求您,不要和任何人说。”
青年人颤抖着声音说完,转身踉踉跄跄的跑出了门。
我快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一眼就看到他纤瘦的身影。
他跑得越来越快,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
我就这样,恍惚地看着一个没有心跳的人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
随后一声闷响,水浪般扩散开的尖叫让我清醒过来:
原本密密麻麻的人海中破开一个空洞,惊恐后退的行人望着空洞中央的货车窃窃私语。
货车底部伸出一只苍白纤瘦的青年的手。
而殷红的鲜血,正缓缓地铺展开来。
“眼睛。”
眼睛。
我突然意识到,方才青年在绝望的恐惧中死死盯着的,似乎并不是我。
他越过我,在看着我背后的什么!
我僵硬地抬起头,闭上眼睛,又鼓起勇气睁开。
——除了空空的天花板,什么也没有。
02
“妈,我在这里真的挺好的嗯,有空我一定回来。”
我挂断电话,不是因为想尽快结束母亲的催促。
而是因为我在系统里看到了和昨天那个死去的青年一模一样的名字:周生。
怎么会?他明明已经——
我想起心电图中的那条直线,与货车底下伸出的苍白手臂,忍不住恐惧地捂住了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面前的胖子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有些迟疑地说:“我就是周生。”
“昨天那位,是我同村的朋友,我太胖了,所以拜托他来替我做入职体检,他昨天——”
“去世了。”
我与他同时说。
沉默笼罩了惨白的房间。
我心情复杂地给胖子做完检查,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是否要回村料理好友的后事。
问完我就后悔了。
一听到“回村”二字,胖子极力维持的镇定表情迅速扭曲起来。
“我不能回去,回去的话……会死。”
我低下头,看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他不想与我再多话,拿着体检表就出了门。我讪讪地准备叫下一位的号,却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凄凉的苦笑:
“反正就算不回去,我也很快就会死的。”
我愣愣地盯着那个庞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同事叫我吃饭,这才回过神来。
“你喜欢这个类型的?”
同事问我,我没理她,她便继续说:
“喜欢就去认识一下呀,总比被你妈逼着回去相亲好吧,这次错过了下次可能就见不到了——”
她错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一定会再见到他。
我的预感很快应验了,只不过再见到他时,他正被绑在病床上。
绑带在他疯狂挣扎的手脚上勒出血痕。
他口中念念有词,却不是精神病人发作时那种惊恐狂乱的语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其镇定,仿佛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蚕神娘娘要我回去。”
“妈妈,妈妈在追我。”
我心中一动。我问同事要来胖子的病历,看到他的家庭住址:
耒州市湘城镇周家村32号。
我走到他的床边,盯着他空洞的眼睛。我不顾旁人惊讶的眼神,低声在他耳边唱起一首歌谣:
“春风暖,拜马娘,
三眠始,三眠终。
老蚕作茧蚕花灭,
来年归乡复采桑。”
忽然,胖子浑浊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我示意其他人离开病房。
“你是周家村的人?”
他微微点点头,眼神却警惕起来:
“林医生,你为什么......会唱那首歌?”
“我朋友也是从那个村子来的,”我淡淡地说,“她教我唱的,说她们村子自古以来就以养蚕为生——”
“你在骗人。”胖子打断了我,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惨然的微笑:
“你不可能有那样的朋友。因为,所有试图离开周家村的人,都会死。”
03
“蚕神娘娘一直在看着我们。”
胖子出院了,出院前告诉我他打算带着朋友的遗体回村子去。
这是他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但瞳孔却剧烈地颤抖着,我注意到有水不断滴落到地上,竟是从他手里淌出的汗。
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他的身体为了冲破精神的控制,而作出的最后努力。但我当时完全忽略了。
因为我的母亲再次打来电话,催促我回家相亲。
我敷衍地回答,却看见身边的同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在和谁打电话?”
她哆嗦着问,脚却本能地向后缩了两步。
“我妈啊。”我疑惑地说。
同事惊恐的眼神维持了几秒,随即低低地尖叫了一声,跑开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拿出手机,调出母亲的号码,回拨了回去。
但同时,我按下了录音键。
入夜,我坐在宿舍的床上,盯着手机里的录音文件,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我忽然感到很害怕。
我想起胖子,想起他仿佛被操控着的扭曲表情,想起他放弃似的遗言:
“蚕神娘娘一直在看着我们。”
他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样。
我害怕当我按下录音播放键的那一刻,也会遭到相同的诅咒。
——“灵灵,什么事呀?”
录音里,是母亲熟悉的声音。
——“......没事,妈,等我有空一定回家。”
是我在说话。
——“灵灵,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回来,回来,回来,蚕神娘娘,回来”
突然,我听到了异样的字眼。
——“妈,我知道了,您别催了。”
电话中的我,还在正常地与母亲对话。
——“回来回来回回回回来来来灵灵回来回回来”
这是谁的声音?
——“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似乎有扭曲的电流声,滋滋地作响。
——“回来回来回来不然的话蚕神娘娘在看着回来回来回来死死死回回回来”
——“嗯,我会去主动认识男孩子的。”
我在和谁说话?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好,妈您也注意身体。”
我的母亲在哪里?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行,等我工作不忙的时候再打给您。”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机械的电子音又重复了几遍后,录音结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屋里显得无比刺耳。
我走到书桌前,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被剪了角的身份证,上面印着我的照片,还有——
姓名:周灵
住址:耒州市湘城镇周家村47号。
我拿起剪刀,缓慢地将那张身份证剪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我抬起头望向惨白的天花板,像与一只无形的巨眼对视。
尽管逃得这么远,尽管改变了名字,家乡对我的诅咒从未消失过。
我准备回一趟家了。
04
我提着行李到达周家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过了这座狭窄的水泥桥,便是周家村的村口。
这座世世代代靠着养蚕生存的小村子,因为时代的变化而日渐衰微,已经满是苍老的气息。
雾气从泥土里升起来,远处村里稀落的灯火变得模糊不清。
我向那灯火深处望去,却只看到混沌一片的黑暗,与仿佛在黑暗中蠕动的人影。
眼前的路,看起来就像一条深深的咽喉。
自投罗网的游子回家了,村子狞笑着对我张开了巨口。
我沿着记忆中的回家路走在濛濛的雾气里,家家户户门口都蹲坐着人,在叠纸元宝。
周家村的纸元宝长得和别处不大一样,是叠成椭圆状的,再缠上几圈白线,看起来就像蚕茧一样。
“灵灵回来了呀。”
村头的玉兰婶笑着和我招呼。
“灵灵回来得巧哦,刚好赶上明儿蚕花娘娘祭。”
小时候常抱我的国庆大爷说。
“赶紧回家吧,你妈妈在等你呢。”
强叔说。
“你妈妈在等你呢。”
芳姨说。
“你妈妈在等你呢。”
慧婆说。
他们的脸在雾气和屋里透出的烛光中,像信号故障的电视屏幕般,一抽一抽地扭曲着。
他们的声音也逐渐趋于一致,变得机械而飘忽,混着些杂音——
就和那天我在电话录音里听到的一样。
我面无表情地路过每个人身边,沿着记忆中的路向前走去。
雾气的深处隐约出现了一座房屋的轮廓,模糊却无比熟悉。
就算是我,也忍不住鼻头发酸: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家。
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但突然,一个庞大的黑影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瞬间清醒过来,攥紧了藏在口袋里的小刀。
那黑影在雾中面目模糊,像不知名的巨兽。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林医生。”
正当我就要拔刀之际,那黑影说话了。
我这才勉强看清它的脸,竟然是那天医院遇到的胖子。
他居然真的回来了。我想和他问问村里的情况,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袖子。
“林医生,快离开村子,快,赶在蚕神祭之前,快走,快,快,快......”
他只是低声地、反复地重复着这样的字眼,完全不听我在说些什么。
他庞大的身躯在剧烈地抖动,整个人很明显处在一种异常的精神状态中。
“灵灵,你回来啦!赶紧快回家去,你妈妈等你很久咯。”
是隔壁翠莲婶的声音。
胖子却像是听到什么鬼话般,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也不顾我的搀扶,连滚带爬地逃进黑夜里。
“明儿就是蚕花娘娘祭了,子时前一定要做好蚕忌,切记切记!”
我走到我的家,那间低矮的小屋前。
尽管是在幽暗诡异的夜雾里,它依然散发着一股熟悉的、令人怀念的气息,童年的气息。
这里有着我全部童年与少年的回忆,有着我世上唯一的亲情。
“你妈妈在家等你呢。”
乡亲们的声音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妈妈。”
我忍不住低低轻唤了一声,然后我打开门。
迎接我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家。
05
蚕花娘娘祭,也就是蚕神祭,是自打我小时候起,周家村每年都会有的传统。
它太古老了,古老得与这个苍老的村子同岁,古老得令人心生恐惧。
每年的这个日子,子时之前,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芦帘围绕屋外,窗户用纸密密地糊上。
人在屋内,用香烛供果供奉蚕花娘娘像,不能外出,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就是翠莲婶所说的“蚕忌”,又叫做“蚕关门”。
而次日开始,家家户户出门群聚,正式开始为期三天的蚕神祭。
我听说这样的习俗寓意着隔绝疾病,以求春蚕丰收。
但我总觉得,人们把自己关在屋里,噤声不出,是为了躲避别的什么更为可怖的东西。
我走到堂屋中央,屋里的桌椅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唯有供桌上的那尊盖着红布的蚕花娘娘像,一尘不染。
同样一尘不染的,是蚕花娘娘像旁边放着的骨制纺锤——我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骨头做的。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教我缫丝的情景。我很快失却了耐心,被她严厉而温和地斥责。
“妈妈,我长大以后不要做这个。”我说。
“不可能的,”母亲的声音温和而冷酷,像在宣读一个审判:
“你长大后,一辈子都会在妈妈身边,养蚕、纺线,一辈子都和妈妈不分开。”
记忆中她的声音是那样柔软温暖,可为什么那时的我的身体,却一阵一阵地发冷?
——就像我现在这样地战栗。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股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从窗户和门的缝隙里袭来,从屋角和梁顶的黑暗深处袭来,伴随着嚎叫一般的怪声,呜——呜——地响。
只是起风了。我对自己说。
怪异的风声中,窗户上糊着的纸扑哧扑哧地鼓动。覆盖着蚕花娘娘像的那块红布忽地被掀开,露出马头人身的塑像。
那形状怪异的马头眼睛里倒映着烛火的红光,妖艳而诡异。
只是起风了而已。我闭上眼睛,捂住嘴巴,在心里默念。
我依然能感受到烛焰的红光在我眼皮前疯狂地跳动,但在下一秒,它便被什么东西掐灭了。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的气息笼罩着我。我闭着眼睛,在脊背上感受到了视线。
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是风,是夜风的冷气吹在身上。
我骗自己说。
但我知道的,是它。
它已经进到了屋里,它就在我的身后,它正在看着我。
不能出声,不能出声,不能出声。
我的背后,汗水汩汩流下。
但它还在靠近,它快碰到我了,我感受到了它的触摸,冰凉的、柔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