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一句对海棠花过敏。

于是我精心栽种的秋海棠，便被丈夫周岱连根拔起。

他漫不经心地说，「明年再给你种就是了。」

可他不知道，我等不到明年秋天了。

1

繁盛的海棠只剩稀疏的枝丫。

周岱看都没看我一眼，兀自指挥着：

「都清干净，一片叶子都别留。」

周染缩在他身后，怯怯地道，

「青青姐，真的很抱歉。你花了这么多心思种的花。都是我不好。」

嘴里说着抱歉，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歉意。

果然，周岱打断了她的话茬。

「你道什么歉？知道你过敏，她却连花都舍不得拔了，像什么样子！」

他扫过我的眼神满是厌恶。

显然，连日来的争吵已经消耗掉他对我的最后一分爱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那片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海棠花。

想到当初热恋时，周岱打听到了我的喜好。抱了一大簇新摘的海棠，带着露水等在我家楼下。

他说，「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在后院给你栽满海棠花。」

「青青，嫁给我好吗？」

时光荏苒。

显然，周岱早就不记得了。

2

周染是周岱的养妹。

毕业那年出国，如今离了婚，来投奔她的哥哥。

她怯生生站在我跟前，有点莫名的眼熟。

我有点意外，因为从来没听周岱提过这个妹妹。

但还是热情接待了她。

我给她安排了最宽敞的房间。

等到花期，推窗就能看到怒放的海棠。

「好壮观啊，它们开花后一定很漂亮。」

果然，周染感叹着，一脸羡慕的样子，「哥哥果然很爱你。」

「他对我都没有这么用心呢。」

我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奇怪，但也没深究。

「你嫂子特别喜欢，」周岱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佯装吃醋的样子，

「她对这些花，可比对我用心多了。」

结果当晚，周染就因为过敏，红疹高烧，紧急送进了医院。

守在周染的病床前，我第一次见到周岱那么失态。

他紧紧握着周染的手，双眼通红，额头的青筋根根挑起。

明明记忆里，他一直是含蓄温柔，从容不迫的样子。

周染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还要努力挤出笑容。

「真不好意思，我以前没这毛病的。大概国外的气候太不适应了。」

周岱的眼神闪过一丝内疚。

他这个养妹，据说七年都没有回国。

我也不由感到歉意，在医院跟着忙前忙后，跑到深夜。

办完最后手续，我却被医生拦了下来。

「你脸上的胎记蔓延的不太对。」他说，「我建议做个检查。」

3

我提议给周染租个房子。

却被周岱一口拒绝。

他试探着提议道，

「青青，我们把后院的海棠铲了吧。」

我有些震惊。

在我概念里，无论如何，周染都是暂住的客人。

既然对主人家的花草过敏，我们出钱，给她租套房子，也算仁至义尽。

周岱却躲开了我的眼神。

「染染在国外受苦了。我们是家人，应该多体谅。」

4

尽管不舍，但纠结过后，我还是决定答应他。

我没有感受过亲人之间真挚的爱，但我真的很爱周岱。

这份感情可以让我爱屋及乌。

可当我抽空拍完ct，却猝不及防窥见了他们的谈话。

「所以我走了，你就随便找了个女人结婚是吗？」

周染的声音还很微弱，却猛地砸在我的耳膜。

「你别胡说，我很爱我的妻子。」

透过门缝，我看到周岱坐在床头，他双手环抱着，一个略显戒备的姿势。

「你别撒谎了。」周染笑了，「哥哥，你敢说，她的眼睛，长得不像我？」

如同惊雷划过。

我突然意识到初见周染时，熟悉感的来源。

我们都有双狭长而眼尾上弯的凤眼。

遮住下半张脸，便有七八分相似。

然而，周染笑起来时有两个梨涡，温柔中带一点妩媚。

而我。

我自嘲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周岱，虽然你拒绝了我。说我们只能是兄妹，可你从来没有忘掉我。」

「哥哥，我回来了。你还要留着那个替身吗？」

我没敢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落荒而逃时。

我突然想到，情到浓时，周岱喜欢一遍遍亲吻我的眼睛。

然后哑声重复「我爱你」。

而印象里，那些「我爱你」的前后，从来没有加上我的名字。

5

医生在我面前晃悠了好几下，见我仍然走神，恼了。

「不要心不在焉！你的脑子里现在埋了一颗炸弹！」

「我的建议是，定期拍片观察，情况不对，即刻手术。」

……

我犹豫着要如何告诉周岱。

他的消息已经发了过来。

「染染有家想要打卡的网红店。今晚我们就不回家吃饭了。」

那瞬间，我的呼吸有点发紧。

我下意识地摘下口罩，让冷洌的空气进入肺部。

有路人投来惊疑猜忌的目光。

那些目光若有若无地，集中在我的下半张脸。

那里有条娘胎里带出的，占据了小半张左脸的胎记。

我的胎记是先天的，随着年龄慢慢变大，越发狰狞而可憎。

现在，它恶变了。成了医生说的定时炸弹。

畏惧，厌恶，好奇...

围着我的目光，逃不过这几类。

一直以来，我习惯了活在他人的怪异目光和冷嘲热讽中。

大概只有周岱会不介意我的模样吧。

彼时，我忐忑不安地摘下口罩。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说，「原来是你呀，上帝最喜欢的那个小天使。」

可我忘了，最开始，他见到的也是我戴口罩的样子。

和周染酷似的模样。

6

不安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可我甚至没有和周岱当面对峙的勇气。

我只是固执的，执拗的，不允许周岱毁掉那片秋海棠花田。

这样的强势让周岱感到惊讶。

但劝说两次无果后，他还是妥协了，亲自给周染租了附近的公寓。

我松了口气。

至少证明，在他的心目中，我远比周染重要。

周染收拾了行李箱，因为过敏，她戴着口罩，模样和我更多了几分相似。

我只是牢牢挽着周岱的手，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所以我没有读懂另一双狭长凤眼里的复杂情绪。

嘲弄，还有怜悯。

7

我的脑袋开始钝钝的痛。

医生说，有一处血管，存在可以观察到的占位。

要等下一次拍片，看它是消失，还是需要手术。

「位置不太好，」医生仔细观察着报告，「手术有很大的风险。」

我想，我的脸色应该也不太好。

只是周岱察觉不到。

这几天，他回来的都不算早。每次躺在我身侧，都能闻到淡淡的薄荷味道。

是周染常用的香水味。

我知道他常去看望周染。为她添置家具。陪她吃饭闲逛。

但我假装不在意。

他会和我报备所有的行踪。

他已经明确拒绝了周染。

周染是他的养妹，他们毕竟一起长大。

我反复游说自己，在越来越浓的薄荷香味里装聋作哑。

8

周岱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依偎在他怀里，指着手机图片上盛放的火红秋海棠。

「我想要这个。」

国外的新品种，据说可以无视花期，一年四季都能盛放。

周岱怔了一下，笑了。

「你就这么喜欢海棠吗？」

「对呀。」我有些憧憬。

「到时候，我想把它栽满阁楼的阳光房。一定很漂亮。嘶。」

我的头突然抽痛，让我甚至没办法说话。

「怎么了？」周岱的笑意在瞬间消失了，「青青？」

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电话那头，是周染惊恐中带着哭腔的声音。

「哥哥，我一个人在家，有..有流氓敲门！哥哥，我好害怕！」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真的传来咚咚的剧烈撞击声。

周岱几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有些歉疚地吻吻我的额头。

「你好好休息。」

刚要离开，我拽住了他的衣袖。

「我没事，我也要去。」

9

周染遇到了走错楼层的醉汉。

我们赶到时，她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眼眶通红，发丝散乱，无疑受到了很大惊吓。

她扑到周岱怀里，抽抽嗒嗒地哽咽着。

「哥哥，我好怕，我做不到，哥哥，我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间，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

周岱几乎是强势地要求周染立刻搬回家来。

我本能地不想同意，因为我舍不得我的海棠花。

可周岱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青青，她是我的妹妹。」

我便没有任何立场反对。

出乎意料地，是周染主动提出来：

「我可以住阁楼那间卧室，离花海远，没关系的。」

「毕竟，」她温温柔柔地看我，「嫂子真的很喜欢海棠吧。」

10

我和周岱兄妹沿着河岸散步。

她真的很漂亮，白皙的肌肤像画一样。

有滑着滑板的小男孩红着脸，递给她路边的一朵野花。

「谢谢呀。」她瞬间眉眼弯弯，得意地把野花递给周岱，「哥，是不是很配我？」

小男孩脸涨得通红，跌跌绊绊朝后面划去。

周岱还没说话，突然面色一沉，「你给我闪开。」

他晚了一步，我和撞来的小男孩狼狈地滚在一起。

他没受伤，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口罩在碰撞中掉了。

「哭什么哭！给我老婆道歉！」周岱的神情像冰霜一样的寒冷。

然后低头关切地看我。

「青青，没事吧？」

我抬头，看见周染笑意顿消的脸。

11

周染和周岱商量着，要在国内找份工作。

她是很好的大学，而我做了多年家庭主妇。

见我插不进嘴，周染话题一转。

「我倒是羡慕嫂子，天天在家里，没事就摆弄花草。」

我给周岱打包午饭的手一顿。

可出乎意料的，周岱说：「青青，你是要少花些心思了。」

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没有维护我。

周岱去上班了。

早餐桌上沉寂了两秒。

「不过如果我是你，确实也不会出门。」

她慢悠悠喝着牛奶，挑起精致的眉毛，

我的动作顿住了。

「多吓人啊，那天被你撞到的小朋友，回家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那真是很遗憾，」我面无表情，

「他没有和你哥一样的福气了。」

我脸上有胎记又怎样呢？周岱不介意。

你貌美如花又如何，像个跳梁小丑。

她果然被激怒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了。」

「我还以为你会冲去质问哥哥呢，怎么像只缩头乌龟一样，真没意思。」

我直起腰背，试图直面她的恶意。

「我知道你和他告白过。但是周岱拒绝了，不是吗？」

「你对他来说就是家人罢了。」

周染却笑了。

「那你知道，他因为道德人伦，不得不拒绝我的时候，表情有多痛苦吗？」

「嫂子，」她怜悯地盯着我，又带着微妙恶意。

「就算是家人。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你没办法感同身受。」

12

家人。

这对我而言是苦涩复杂的两个字。

因为脸上的胎记，我的父母都视我为不祥。

我习惯了在学校遭遇霸凌，回家后又继续面对父母的谩骂和毒打。

那些年，我的脸上有道胎记，可隔着衣服，才是更多被鞭打出来的伤痕。

一道道累积，一点点压垮我的人生。

十八岁那年的雨夜，我的妈妈挥舞着衣杆，追逐着把我赶出家门。

「读大学？也不看看你那张脸？让鬼供你读大学？」

路人避之不及。而路过的周岱伸手，拦下了我的妈妈。

从小到大，周岱是唯一对我释放善意的人。

他在几次相遇后对我展开了追求。

从不介意我古怪的脾气，锲而不舍。

在我遭遇苦难的时候，强势而坚定地护着我。

我想，世界上也不会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

我试图说服自己，我的眼睛和周染很像。

可我的性格，和她截然不同。

就算周岱一开始接近我，是因为肖像周染的眼睛。

可漫长的岁月里，让他显些摔断腿也要折一枝最新鲜海棠花的，一定是我。

还没有到海棠花开放的季节，院落里的枝叶折服着，寂静无声。

我感到安心。

可很快，我理解了周染说的「独一无二」的意思。

12

雷电交错的夜晚。

这几天，周岱带着水汽赶回家时，我都有些意外。

他最近加班，以往这样的天气，一般就在公司休息。

但我没有多问。

今晚的脑袋格外痛，我紧咬着牙关，无法入眠。

明天早起就告诉周岱吧。

虽然害怕，但有他陪着，我应该会感到安心。

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怕打扰到周岱休息。

所以，当周岱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试探性地盖了盖我的被子，然后蹑手蹑脚走出去。

从头到尾，我都一动未动。

我只是在不久后悄无声息地爬起，近乎笃定地推开房门，来到周染的房门口。

我像个趴在门锁上窥探别人生活的变态。

一道能照亮天地的闪电里。

我看到周岱隔着被子，紧紧搂着周染，以一个安抚的姿态，一下下拍着她的背。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周染的意思。

曾经有相似的雷雨天，我给周岱打电话。

「怕吗？」他问我。

「还好。」

我吸吸鼻子。窗外划过一道闪电。

其实我特别怕。

但我知道，他在工作。

周岱的声音很温柔，又带着一丝不得不为之的歉意。

「青青最坚强了，很抱歉，没法陪着你。」

13

第二天是我生日，周岱送了我一条钻石项链。

璀璨而夺目，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没有看出来我并不喜欢。

因为他又开始谈起海棠花，「染染昨天又起红疹了。我想，要不还是把海棠花铲掉吧。」

他又赶紧补充，「你喜欢的那个品种，种下当年就能开花，明年染染走了，我们再栽上。」

他有点期待地看着我，大概是盼望我趁着生日的好心情，答应这件事。

却没料到。

「不可能。」

我的语气仍然温柔，却让他期待的表情僵住了。

「周岱，除非我死，否则不可能。」

周岱的面色一下沉下来，「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没有。」我依旧温和而坚持，

「我问过医生了，只要周染和海棠保持距离，她不会有事的。」

气氛有些僵硬。

周染适时地出场了，「哥哥，别为了这件事和嫂子争了，我只是见海棠花开得太漂亮了，不小心走」

她的脖子上果然起了红疹。

那斑斑点点的痕迹，如果不说，倒更像是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