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很爱我。

爱到天天守着我，寸步不离。

可是，我不爱她。

我恨她。

1、

我妈叫郑云，我爸叫赵华兴。

我叫赵喜云。

没错，就是赵华兴喜欢郑云的意思。

赵华兴是我爸，他在初中当数学老师，每月领三千的工资。

虽然不算多，但是在我们这个人均工资两千的八线小县城，完全够我们一家人生活的。

我妈没工作。

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家庭主妇。

我爸很爱我妈，压根舍不得她做家务。

他说，我妈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从小到大什么活都干，实在是吃了太多苦了。

娶她的时候，他就发誓，绝不让我妈受一点点委屈。

所以，在我们家里，洗衣服、买菜做饭这些杂事都是我爸下班后做的。

我妈只负责送我上学、接我下学就可以。

小学的时候，校门口路两边总是摆满了小摊。

我常常缠着妈妈买给我吃，有时是一串甜中带酸的糖葫芦，有时是一块冰糕，有时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我一口，妈妈一口。我一口，妈妈一口。

吃到最后，往往弄得满脸都是，我妈也不生气，一边笑一边拿纸巾给我擦脸。

“小花猫。”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回到家里时，我爸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我和妈妈回来，他就拿着锅铲走出来，把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擦干，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来啦。”

“等一会儿，菜马上就好了。”

然后，再亲亲我的脸蛋。

每早剃过的胡子，又冒了头，又硬又扎，刺挠得我咯咯直笑。

我的家庭，很幸福。

如果。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2、

天意惯会弄人。

它最擅长的就是，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毁灭其幸福来源，将人摧毁得彻彻底底。

九岁那年，我爸出了意外。

在下班路上，为了保护被霸凌的学生，被一刀刺中了腹部。

众人尖叫着散去，把他扔在小巷子里，一个小时后才被路人发现。那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多年后，我仍然记得。

当时，我和妈妈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电话还没挂断，我妈就直接晕了过去。

我吓哭了。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你醒醒啊。”

“妈妈！”

……

最后，凶手因为未成年的身份，并未负刑事责任，只赔偿了五十万了事。

我爸死了。

我家的天塌了。

我妈失去了支柱，整个人变得脆弱易碎，眼神里总带着淡淡的忧愁。她不再管我，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声地抽泣。

我顿时成了“孤儿”。

没人管，没人问，没人在乎。

没办法。

我砸开了存钱罐，五毛一块的，加在一起二十块。

每早花一块钱，买两个馒头，中午一个，晚上一个。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

冷馒头硬得像块砖头，可是我饿了一天，实在是控制不住。狠狠咬了几大口后，不出意外我噎住了。

连灌半杯水，又使了力气，才勉强咽下去。

眼角有生理性泪水滑落，我揉眼睛的时候，我妈终于打开门了。

她憔悴了很多，眼睛又红又肿，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完全没了往日精致优雅的模样。

她蹲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小云，妈妈只有你了。”

“嗯。”

当时的我，懵懵地点头。

然后抬眼看向墙上的照片，黑白的色调里，爸爸笑得一脸慈祥。

是啊，爸爸不在了，以后只剩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了。

不过，没关系。

我会保护好妈妈的。

3、

可我万万没想到。

从此以后，这句话，彻底成了我的枷锁。

4、

高三。

高考前的一周，班里的氛围愈发压抑。

老师的教导、父母的期望、自己的梦想……

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了太多。

十二年寒窗苦读，如今，目标近在眼前，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希望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人生的这场战斗，以此来证明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再也没人谈笑聊天，即使下课了，也全都低着头，更加卯足了劲儿学习。

晚自习结束，回宿舍或者回家，继续学到凌晨两三点。

一时间，班里的人，个个顶上了黑眼圈。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

担心我们压力太大，为了让我们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她特地向学校申请，带我们去游乐园玩了一天。

说实话，自从爸爸去世后，我再也没去过游乐园。

所以我玩得很开心、很尽兴。

……

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了。

我敲了好一会儿门，都没人来开。

妈妈不在家吗？

猛然，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

走廊上微弱的灯光照进屋里，一片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灯。

“终于知道回来了？”

灯亮的瞬间，妈妈的声音响起。

冰冷，没有温度。

“妈，你在家……”

我刚想抱怨在家怎么不给我开门，现在又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

然而，剩下的话，在看到我妈表情的那刻，戛然而止。

她阴沉着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那模样，仿佛我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仇人似的。

这个表情，我曾经看见过。

高二的一次月考，我因为粗心涂错了一道选择题，最后考了个第二名。

比第一名少五分。

自从爸爸不在后，妈妈就要求我，只能考第一，不能考第二。

她说：“小云，妈妈以后就指望你了。”

所以为了不让她失望，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早五点准时起床学习，完成课外作业后继续做另外的练习，不到十二点不睡觉。

那天，任凭我怎么撒娇，妈妈就是不说话。

回到家，她直接把卷子摔到了我脸上。

“赵喜云，你那眼睛是出气用的吗？”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没出息的料！”

“到了高中，女孩就是比不上男孩！你干脆收拾收拾打工去吧，别上学了！”

句句狠毒，字字扎心。

那怒目圆睁的样子，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

我慌了。

哭着求她，再三保证下次一定夺回第一名。

最后，她冷冷丢下“下不为例”四个字，转身回了房间。

5、

“赵喜云，你嘴上是什么？”

一句怒吼，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好！

今天在游乐园，同桌看我嘴巴干得起皮了，给我涂了她的唇膏。

没有颜色，但是亮晶晶的。

我妈不喜欢。

她觉得，跟学习无关的，就是不务正业！

我连忙抬手去擦，却被我妈一把抓住了。

骨头发疼，她用力攥紧我的手腕，似乎要把它扭断。

“妈，你听我说……”

我主动示弱。

鼓起勇气对上她结了寒冰的眸子。

“赵、喜、云！”

我妈一字一顿，“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知廉耻了？”

“涂个口红，是要去勾引谁啊！”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那么贱啊！”

侮辱的话一句句砸过来，我的解释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我只是涂了唇膏，又没有做错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骂我？

我实在不敢相信。

这是一个妈妈对女儿说出的话。

眼前的中年女人，身上再也找不出一丝当初温柔的影子，只剩尖酸刻薄。

她恨恨地说：

“赵喜云，你要是不想学习，下周就不要去高考了。”

多熟悉啊。

熟悉的威胁。

她扬着下巴，等着我哭着道歉。

我没哭。

但是再次道歉了：“对不起，妈妈。”

“我下次不会了。”

6、

高考很快结束了。

等着成绩出来的这段时间，我妈每天拉着我对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答案估分。

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直到不管怎么算，分数都稳在六百分以上，她才罢休。

然后，她又开始培养我的生活能力。

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拖地，家务全都落到了我的头上。

她说：“好学生，不能只有学习好。”

嗯。

这句话，没毛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怪怪的。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直到高考分数出来，要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7、

我考了657分！

这个分数，报考Z大的历史专业完全没问题。

Z大的历史专业，在全国数一数二，出了不少有名的业内大佬。

然而，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妈的时候，她顿时炸了。

“什么？”

“你想报Z大？还是历史专业？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就老老实实报H大，学个教育专业！”

“为什么？”

我不能接受。

H大只是个普通一本，而我的分数比一本线高了一百多分。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凭什么让我选差的！

我实在想不明白。

而且，Z大的历史专业，是我的毕生梦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着就又要回房间去。

每次都是这样，有事就拒绝沟通，不给商量的余地。

如果是别的事，或许我忍忍就过去了，但是高考志愿涉及到我的未来，我不可能让她就这么糊弄过去的。

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我直接挡在她面前：“妈，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她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朝我扔过来。

躲闪不及，我被砸中了额角。

疼得我想哭，有什么缓缓下流，我抬手一摸。

是血。

紧接着，耳边响起我妈又尖又利的声音。

“反了天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

“H大怎么了？还委屈你了吗？”

“还没怎么样呢，就想着抛弃你妈了，没良心的东西！”

头疼得厉害。

但我还是听懂了。

Z大在500公里外的城市，而H大就在隔壁市，高铁不到半个小时。

我妈，怕我离她太远。

想把我绑在她身边。

8、

这次，我没妥协。

当晚我就去了朋友家。

朋友的父母很好，之前只是见过我两面，什么都不问就说我可以想待几天待几天。

还说，就当是自己家，让我不要客气。

【安好，勿念。】

借朋友的手机发了消息后，我把我妈拉进了黑名单。

她不喜欢我搞学习之外的事，交朋友也不可以。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有一个好朋友。

有且只有一个。

在填报志愿之前，我要跟她彻底断联，等到生米做成熟饭了，她想干涉也没办法了。

但是，我低估了我妈。

她竟然找到了我朋友家！

此刻，看到我的瞬间，她一脚迈进了门。

“你干什么……”

朋友的妈妈，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赵喜云，你还真是长能耐了。”

怕她爆发，我连忙制止道：“妈！”

她冷哼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啊。”

说着，她把朋友家环视一圈，开始阴阳怪气：“怪不得不回家了。”

“这是找了个富贵人家啊。”

看出不对劲，朋友妈妈忙打圆场：

“原来是小云妈妈啊。”

“我常听小云说起你……”

我妈却丝毫不领情，只是命令我：“跟我回去！”

我拒绝：“不！”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就从眼前闪过，然后是一阵叮铃当啷的陶瓷碎裂声。

我妈，掀了朋友家的餐桌！

盘子、碗碎了一地，饭菜洒得到处都是。

朋友的妹妹只有七岁，直接被吓哭了。

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她又开始大声吼骂：

“你们知道拐带未成年是犯法的吗？”

“小云还没满十八岁，凭什么不让她回家！”

“我要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

安静的夜晚，她的声音格外响亮。很快，楼上楼下有人被吸引过来，站在门外探着头好奇地张望。

不！

不可以！

看着她癫狂的模样，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必须阻止她，不能让朋友一家陷入舆论当中。我不能害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拉住她，边哭边疯了一般求她：

“妈，求求你不要。”

“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

9、

我回家了。

这次，我选择拒绝沟通，关上了房门。

打开手机，在聊天对话框里打了很多字，又删掉重写，写了再删掉，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最后，我只发过去三个字：

【对不起。】

我知道。

从此以后，我不再有朋友了。

10、

日子，一天天过去。

家里比之前要安静很多。

我和我妈，成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那天我填报完志愿回家。

我妈哭着喊出了我的名字。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

“小云，你去上Z大吧，妈妈不拦你了。”

那双眼通红，脆弱得随时会碎掉的样子，让我想到，爸爸刚去世时妈妈也是这样。

孤零零坐在沙发上，浑身散发着化不开的忧愁。

这么多年她独自抚养我长大，早已不再是当初被宠成宝的小公主。

执拗如她。

一旦决定了的事，根本没有更改的余地。

如今，她居然先妥协了。

她是太害怕失去我了吧。

想到这些年的不易，我心底酸涩不已，立刻原谅了她。

“谢谢妈。”

我用袖子擦掉她的眼泪，“你放心，无论走多远，我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11、

跟我妈和好后。

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没了，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我妈人也开朗了，比原来更爱笑了。以前她喜欢用各种规矩约束我，现在不仅不限制我了，甚至一天三次地催我出去玩，让我不要总跟她黏在一起。

美其名曰，我们要有各自的私人空间。

这不，今天一大早，她就把我赶出了家门。

虽然感觉怪怪的。

但是，我喜欢现在的状态。

仿佛还是九年前在学校门口接我放学的我妈，温柔又优雅，可以任由我在她怀里撒娇、耍赖。

一切，都在变好啊。

如果。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多好啊。

……

班级群里响起消息时，我正在吃冰淇淋。

用我妈给的零花钱买的。

【这是谁啊？】

【怎么还有人填志愿还要家长代劳的啊！是小孩子吗？】

发消息的，是班里一个男生。

我之前得罪过他。

他来借作业抄，可我已经交了上去就没借给他，结果他没来得及交。那天正巧赶上数学老师心情不好，被杀鸡儆猴喊了家长。

从那以后他总爱找我的茬，对我阴阳怪气。

我放大他发的图，背景很明显是网吧，画面里的人，是我妈！

她不是说要去逛街吗？

怎么在网吧？

而且……

那个男生说，她在填志愿？

！

咯噔。

联想到近几天我妈奇怪的表现，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

不会吧！

这时候，我的内心还有一丝幻想。

很快，那个男生又发了一张更清晰的照片。

电脑屏幕上，赫然是志愿填报的页面，排在第一的不是Z大，而是H大。

我妈！

篡改了我的志愿！